随笔的定性问题,一直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我最早读到以随笔命名的书是宋洪迈的《容斋随笔》,卷一弁首作者写下如下一段话:“予老去习懒,读书不多,意之所之,随即记录,因其先后,无复诠次,故目之曰随笔。”虽然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,但仍在记忆之中,这算是八百年前的随笔定性。十年前,我在读清嘉道时人陆以氵恬的《冷庐杂识》序时,又见有一段关于随笔的比较明确的定义说:“暇惟观书以悦志,偶有得即书之,兼及平昔所闻见,随笔漫录,不沿体例。”这段话说的是,随笔内容是观书、阅世之所得,随笔的文字是随着思路率性而作,随笔的文体是不受传统规矩约束。近几年,许多文人学者都发表过长短不等的见解,我也比较注意各家之说。记得1995年随笔趋热的时候,光明日报于3月8日在文化周刊开了讨论随笔的专版,集中发表了若干作家学者对随笔的短论警语,很有看头。主持人韩小蕙的版头缘起中,总括了当时随笔的总貌说:“这批随笔,多以文化、哲学的参悟为其底蕴,对当前的社会经济大变革、世态人心的升降沉浮,以及现代人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双向生存困惑等等,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思考与咀嚼。”她还从社会意义、文体革新、作者队伍的扩大和艺术审美等角度来分析兴起和发展的原因。他如张中行、金克木、李国文、钱理群、邵燕祥诸先生也都有精辟的高论。张中行先生主张“笔随思路走”。金克木先生主张“笔随人而写,看来随意,实在费心。”李国文先生认为随笔“无论浓妆淡抹,无论甜酸苦辣,一是得有点看头,二是能让人看下去。”钱理群先生非常明确地提出:“随笔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。它所要述说的,是刻骨铭心的个体生存体验,是只属于自己的‘个人的话语’。”邵燕祥先生则规定了随笔的境界是“我手写我口,有感而发,从心所欲,信笔由之,不蹈袭,不做作。行欲其所当行,止于其不得不止,真正的‘下笔如有神’———这就是名副其实的随笔境界。”后来又读了舒展先生一篇名为《关于随笔的随笔》的长文。舒先生文章中有一些颇多启发的论点,如“随笔是文学样式中的好杂种”,“随笔的灵感源泉是自由和自然”,“古文和外语好,国学根底深厚的人,写出的随笔淡而有味,触处生春”,“随笔大家没有一个是随大溜的盲从者”,“中国随笔长河是世界随笔大河中的一条重要干流”等等。舒展先生还特别指出,在随笔“这一巨大矿藏中,将会发现大量有历史价值、文学价值、审美价值和消遣价值的各种稀世珍宝。其中有一条金矿脉,若隐若现,那就是随笔的思想价值。”他更指出鲁迅的《随感录》和巴金的《随想录》是中国随笔思想价值的精华所在,为随笔后学提供了范本。这些意见对于随笔的有关理论问题都有所阐述,有力地驳正了当前一种流行看法即:“随笔乃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不假修饰率性而作的零星短文”。所有这些,对于我这个学写随笔的人都给予了条理性启示。
为了开阔视野,我在写过多年随笔的朋友指点之下,于1987年读了人称随笔鼻祖蒙田的《蒙田随笔》选译本(梁宗岱等译)。十年以后,又读了《蒙田随笔全集》,确实很有感受。适当其时,我从《中国商报》上读到叶蓓先生写的《正襟危坐读随笔》(1997年9月12日)一文,他说:“读一读《蒙田随笔全集》,才知道随笔也不是随便写的。作为一个爱读随笔的普通读者,我斗胆想建议我们的随笔作者随时翻阅一下蒙田随笔,写出点提神的东西来,写出点有趣得让人正襟危坐的东西来。”这番议论对蒙田随笔的评价颇高,而提神、有趣两点,确也是写随笔时应当遵循的信条。我也曾正襟危坐地“啃”过《蒙田随笔全集》,深讶蒙田读书之多,思考之深,也许因为我的悟性差,底蕴薄,读得非常吃力,就像当年学习马列主义时读列宁的《哲学笔记》那样,屡屡废卷而兴高山仰止之叹。我确实感到这样的随笔可望而不可及,对于学写随笔的人也许会望而却步。但我有一种朦胧的想法,随笔是不是要让人如此费力去读?蒙田随笔究竟有多少人能比较轻松地从头到尾地读一遍?蒙田随笔是随笔,还是哲理性的著述?时辍时读,历时年余,我终于读完《蒙田随笔全集》,不可否认得到很多教益,但对用历史故事和传说来诠释自己便是随笔的最高境界,还是难以领悟,总觉得蒙田写的是哲人的哲理,在结构和文字上都陈义过高,总不如密切关注当代社会生活并迅速做出反应的随笔易于为人接受。有幸在读《1998中国最佳随笔》时,读到季羡林前辈一篇名为《漫谈散文》的文章,有一段论蒙田散文的议论说:“蒙田的《随笔》确给人以率意而行的印象。我个人认为在思想内容方面,蒙田是极其深刻的,但在艺术性方面,他却是不足法的。与其说蒙田是一个散文家,不如说他是一个哲学家或思想家。”这段不长的议论,解答了我对蒙田随笔的困惑。